下午四点半的城西汽修厂,铁皮厂房被秋阳晒得发烫,机油味混着焊枪灼烧金属的焦糊味,在空气里织成一张黏腻的网。林野蹲在地上,工装裤膝盖处磨出的破洞露着点苍白的皮肤,手里的扳手转了第三圈,终于将二手桑塔纳变速箱的螺丝拧下来时,额角的汗顺着下颌线往下淌,滴在满是油污的水泥地上,晕开一小片深色印记。
他抬手抹汗,袖口蹭过脸颊,露出的手腕线条干净利落。旁边工位的学徒小张偷偷瞥了眼——林野这张脸是真可惜,浓眉骨撑得眼窝深邃,鼻梁又挺又直,连下颌线都像用尺子量过似的规整,明明是跟他们一样摸爬滚打的学徒,却总有人路过时忍不住回头,连厂门口卖冰棍的阿姨,都总多给林野塞一根绿豆的,说“这小伙子长得俊,看着就舒心”。
“林野,老板叫你去办公室。”小张的声音带着点小心翼翼,打断了林野的动作。
林野心里“咯噔”一下。这半个月,老板看他的眼神就没顺过。上周三,车间主任把客户的进口刹车片弄丢了,转头就赖在他头上,说他“干活毛躁,零件没归位”。他当时攥着满手油污想辩解,可一想到娘枕头底下快空了的药盒——那是治支气管炎的药,冬天快到了,娘一咳起来能整夜睡不着——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。
他把扳手往工具箱里一扔,金属碰撞声在安静的车间里格外清晰。工具箱里的东西少得可怜:一把用了三年、手柄磨得发亮的螺丝刀,一副食指处破了洞的帆布手套,还有一本写满笔记的汽修手册,封皮都快掉了。这些,是他从十六岁跟着娘捡废品,到后来去工地搬砖,再到现在当学徒,攒下的全部家当。
“知道了。”林野应了声,伸手扯了扯皱巴巴的工装衣领。衣服是去年工地发的,洗得发白,领口也松了,可穿在他身上,却莫名显得出挑的肩宽腰窄。
老板的办公室在厂房角落,隔着一扇掉漆的木门,里面飘出收音机播放的豫剧声,咿咿呀呀的,跟车间的噪音格格不入。林野敲了敲门,听见“进来”的声音,才推开门走进去。
老板坐在宽大的老板椅上,手里捏着个紫砂茶壶,壶嘴对着嘴啜了口,见林野进来,眼皮都没抬:“小林啊,你这两个月干活,倒还算勤快。”
林野站在桌前,手指不自觉地抠着工装裤的口袋——口袋里空荡荡的,只有几枚硬币硌着掌心。“老板,上次的刹车片……我以后会更仔细的。”
“哎,过去的事就别提了。”老板终于抬眼,眼神里带着敷衍的笑,“不是你不行,是咱这小庙,容不下你这‘没背景’的。客户那边不乐意,我也没办法。”
林野的心沉了下去。他懂,“没背景”就是个借口。丢刹车片的客户是主任的远房亲戚,主任要保自己人,自然得把他这个没爹没娘撑腰的推出去。他张了张嘴,想说自己这两个月每天五点起床,干到晚上七点,连午饭都舍不得买肉包子,可看着老板不耐烦地转着茶壶,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,扯出个有点贱兮兮的笑:“行,那我收拾东西。谢谢老板。”
老板从抽屉里抽出一沓皱巴巴的钞票,数了五百块,“啪”地拍在桌上:“这是你俩月的工资,一分不少。今天就走,以后别再来了。”
林野拿起那五百块,指尖能摸到钞票上的折痕,还有老板手上沾的茶渍。这五百块,够给娘买两盒好点的止咳药,再买斤排骨炖萝卜——娘上次说想吃排骨,还是上个月他发生活费的时候。他捏着钱,指节泛白,却还是笑着点头:“好,麻烦老板了。”
走出办公室时,车间里的同事都低着头干活,没人说话。只有小张偷偷冲他递了个歉意的眼神,林野没在意,只是把工具箱里的东西一件件塞进帆布包。包带子断了一根,用绳子系着,挎在肩上晃悠悠的,像挂着个累赘。
出了汽修厂,傍晚的风刮在脸上,带着点深秋的凉意。城中村的街道又窄又挤,路边的小吃摊冒着热气,炸油条的香味飘得老远,勾得林野肚子“咕噜”叫了一声。他路过一个绿色的垃圾桶,看见里面扔着半块没拆保鲜膜的馒头,犹豫了一下,还是转身走了——娘总说“人穷志不穷,饿肚子能忍,丢了骨气不能忍”,他从小听到大,从没忘过。
他沿着路边慢慢走,脑子里全是娘的咳嗽声。娘今年五十六了,常年弯腰捡废品,落下了严重的支气管炎,一到冬天就咳得直不起腰。上个月去医院,医生说必须按时吃药,不能断,可家里的药盒早就空了大半。他原本想着,这个月发了工资,就去药店买两盒进口的,再给娘买双棉鞋——娘的棉鞋还是前年的,鞋底都磨平了。
“吱——嘎!”
刺耳的刹车声突然炸开,紧接着是“哗啦啦”的碰撞声,像是什么东西摔碎了。
林野猛地抬头,就看见前面的路口,一辆黑色奔驰停在路边,车头擦着一辆破旧的三轮车。三轮车被撞得歪到一边,车斗里的废品撒了一地:塑料瓶滚到马路中间,被过往的自行车碾得变形;硬纸板被风吹得翻卷,有的还沾了泥水印;几个装着易拉罐的蛇皮袋摔在地上,口子裂开,罐子里的积水淌出来,在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。
一个老奶奶从地上爬起来,佝偻着背,花白的头发乱蓬蓬的,沾了不少灰尘。她的外套是深蓝色的,袖口磨得发白,手肘处还破了个洞,露出里面打了补丁的秋衣。她顾不上拍身上的灰,颤巍巍地就要往马路中间冲,想去捡那些滚远的塑料瓶。
“奶奶,危险!”林野大喊一声,快步冲了过去。
他一把拽住老奶奶的胳膊,掌心触到的布料又薄又硬,像砂纸似的。“您别去,车多,我帮您捡!”
老奶奶被他拽得一个趔趄,站稳后抬头看他,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感激:“小伙子,谢谢你啊……这瓶瓶罐罐,是我攒了三天的……”
“没事,我帮您捡。”林野说着,蹲下身。他的工装裤膝盖蹭到地上的泥水印,可他没在意,先把马路中间的塑料瓶一个个捡起来,塞进怀里。路边的硬纸板被风吹得乱跑,他追了好几个来回,才把所有纸板都拢到一起。手指蹭到路边的石子,被划了道小口子,渗出血珠,他随便在衣服上擦了擦,继续往车斗里塞废品。
奔驰车里的司机探出头,戴着副墨镜,语气不耐烦:“老东西,走路不长眼?刮坏了我的车,你赔得起吗?”
老奶奶吓得浑身一哆嗦,嘴唇动了动,想说什么,却没敢出声,只是攥着衣角,眼泪在眼眶里打转。
林野站起身,转头看向那司机。他脸上还带着点笑,可眼神却冷了:“师傅,这路口没红绿灯,您开车不减速?老人家年纪大了,您不能让着点?”
那司机愣了一下,大概没料到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小伙子敢跟他顶嘴,脸色一沉:“你算哪根葱?也配管我?信不信我揍你?”
林野没再跟他吵——他知道,跟这种人争不出道理,反而会耽误时间。他低头帮老奶奶把最后一摞硬纸板塞进车斗,刚要扶老奶奶起来,指尖突然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,疼得他“嘶”了一声。
他低头一看,是个从纸板堆里滚出来的吊坠。铜制的,比硬币大一点,表面蒙着厚厚的铜绿,边缘有几道深痕,像是被人踩过很多次,又被车碾过。吊坠中间刻着个模糊的纹路,左边像龙的爪子,右边像虎的牙齿,最尖的那处棱角,正好划破了他的食指。
血珠冒出来的瞬间,林野下意识地想擦,可指尖刚碰到吊坠表面,那铜片突然像被烧红的烙铁似的,猛地烫了他一下。他疼得手一抖,吊坠掉在地上,可那滴血却没散开,反而像被吸住了似的,顺着吊坠的纹路慢慢渗了进去。
紧接着,原本暗淡的铜纹突然亮起微弱的红光,像烧红的铁丝在铜片上游走,几秒钟后又暗了下去,只留下被血浸过的地方,铜绿淡了些,露出里面暗红色的铜底。
林野蹲在地上,盯着那吊坠,心里满是疑惑——这就是个普通的破铜片,怎么会发烫,还能吸血?
他揉了揉眼睛,再看向旁边的老奶奶时,突然愣住了。
眼前像是蒙了一层透明的滤镜,老奶奶的轮廓变得格外清晰,印堂处有一小团浅灰色的气,顺着额头往下飘,可嘴角两侧却带着淡淡的金纹,像两条细小的线。更奇怪的是,他脑子里突然冒出个念头:这老奶奶六十二岁,身体没大病,就是有点风湿,最近受了点惊吓,但没大事,家里子女孝顺,每周都回来看她,还存了点养老金。
这念头来得毫无预兆,却异常清晰,像是他本来就知道似的。
林野以为是自己累糊涂了,又把视线移到老奶奶的三轮车。这一次,他更震惊了——他的视线竟然穿透了车斗里的废品,清楚地看到车斗底部藏着一个旧布包,布包里装着一沓零钱,有整有零,还有一张泛黄的照片,照片上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,眉眼跟老奶奶有几分像。
“这……”林野喃喃自语,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睛。他又抬头看向路边的路灯,视线穿透灯罩,能看到里面老化的电线,甚至能数清灯泡上的钨丝——一根、两根、三根……一共十二根,每一根都看得明明白白。
他再看向远处的旧楼——那是他住了二十年的地方,三楼的窗户开着,他能穿透墙壁,看到娘正坐在窗边,手里缝着一件旧棉袄,棉袄的袖口破了,娘正用补丁布一点点缀着。桌子上放着一碗没喝完的粥,旁边的药盒打开着,里面只剩下最后两片药。
“小伙子,你咋了?是不是哪里不舒服?”老奶奶见他盯着空气发呆,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,语气里满是担忧,“脸都白了,是不是刚才累着了?”
林野猛地回神,才发现自己蹲在地上很久了。他低头看向掌心,那枚铜制吊坠正躺在那里,温度已经降下来了,跟普通的铜片没两样,可他知道,刚才发生的一切都不是幻觉。
“没、没事奶奶,”林野赶紧把吊坠揣进外套内袋,那里贴着胸口,能感受到一点点微弱的温度,“我就是……刚才有点头晕。您没事吧?有没有摔疼?”
“我没事,我这把老骨头耐摔。”老奶奶笑着摆了摆手,转身从三轮车的布袋子里拿出个塑料袋,里面装着两个热乎的馒头,“小伙子,你吃一个吧,刚买的,还热着。看你这孩子,肯定没吃饭。”
林野赶紧摇头:“不用了奶奶,我不饿。您快收拾好东西回家吧,天快黑了,路上不安全。”
他帮老奶奶把三轮车扶稳,又把散落的废品都塞进车斗,还帮她把车把上的布袋子系紧——袋子里除了馒头,还有一小包降压药,他刚才“看”到了。老奶奶再三道谢,才蹬着三轮车慢慢走远,车斗里的塑料瓶碰撞着,发出“哗啦哗啦”的声音,渐渐消失在巷口。
林野站在原地,摸了摸裤袋里的吊坠,心脏还在砰砰跳。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,刚才被划伤的口子已经不流血了,只剩下一道浅浅的红痕。他又抬头看向天空,夕阳把云朵染成了橘红色,城中村的屋顶上冒着袅袅炊烟,以前觉得压抑的景象,此刻在他眼里,好像多了点不一样的希望。
他试着把视线移到旁边的小吃摊——摊主是个四十多岁的大叔,他“看”到大叔的印堂处亮着一团金光,脑子里又冒出念头:大叔最近要添孙子,家里喜气重,生意也会越来越好。他还“看”到大叔钱盒里有三张一百的,五张五十的,还有一堆零钱,加起来正好三百八十七块五。
“是真的……”林野深吸一口气,嘴角终于重新勾了起来。还是那副有点贱兮兮的模样,可眼里却多了点以前没有的光——那是能抓住希望的光。
他转身往家的方向走,脚步比之前轻快了不少。被辞退的失落,没钱的焦虑,好像都被这枚突然出现的吊坠冲散了。他不知道这能力是怎么来的,也不知道能用来做什么,但他知道,自己好像终于有了能保护娘、能让日子变好的底气。
路过邻居王阿姨的门口时,王阿姨正坐在小马扎上择菜,看到林野,笑着挥了挥手:“小野回来啦?你娘刚才还在念叨你呢,说你今天发工资,想给你做西红柿炒蛋,还问我家里有没有西红柿,我让她拿去两个了。”
林野心里一暖,笑着应道:“谢谢王阿姨,我这就上去。”
他下意识地“看”了眼王阿姨——王阿姨的印堂处飘着淡淡的紫气,脑子里的念头清晰起来:王阿姨的儿子在外地打工,最近要回来,还会带个女朋友,准备过年结婚。林野想起王阿姨之前总说想抱孙子,忍不住笑着补充了句:“王阿姨,您最近是不是有喜事啊?看您气色真好。”
王阿姨愣了一下,随即笑开了花:“你这孩子,嘴真甜!是有喜事,等过几天跟你说!”
林野笑着道别,继续往楼上走。楼梯间的灯坏了,黑乎乎的,他以前得摸着墙走,可现在,他能“看”到楼梯上的每一块砖,甚至能“看”到墙角藏着的一只小老鼠,正缩在那里不动。
走到三楼,他家的门虚掩着,里面飘出淡淡的药味。林野推开门,就看到娘坐在窗边,手里拿着针线,正缝着那件旧棉袄。娘的头发白了不少,背也更驼了,可看到他进来,眼睛瞬间亮了:“小野回来啦?快坐,娘给你留了粥,还热着。”
林野走过去,蹲在娘面前,伸手摸了摸娘的手——手很凉,还带着点药味。“娘,您怎么又缝衣服?天冷,别冻着。”
“没事,这衣服还能穿,缝补一下就好。”娘笑着拍了拍他的头,“今天发工资了?够不够买冬天的煤?”
林野心里一酸,刚想把被辞退的事说出来,可摸到内袋里的吊坠,又把话咽了回去,转而拿出那五百块,塞进娘手里:“娘,工资发了,够买煤,还够给您买两盒好药。明天我就去药店。”
娘捏着那五百块,手指有点抖:“够了够了,别买太贵的药,普通的就行。你也别总想着我,给自己买件新衣服,你那件工装都破了。”
“我不用,我这衣服还能穿。”林野笑着摇头,视线落在娘的脸上——他能“看”到娘的印堂处有一小团浅灰色的气,知道是支气管炎的影响,可嘴角的纹路很平和,没有大的危险。
他心里踏实了些,又跟娘聊了几句家常,帮娘把粥热了,看着娘喝完药,才回到自己的小房间。房间很小,只有一张床,一个旧书桌,书桌上放着他高中时的课本。他从内袋里拿出那枚吊坠,放在手心。
吊坠安安静静的,铜绿淡了些,中间的纹路能看得更清楚了——像是一条盘龙和一只猛虎缠在一起,透着股凌厉的劲。他试着集中注意力,突然,脑子里冒出一些招式的画面:有踹膝盖的动作,有抢武器的手法,还有在窄巷里躲避围攻的技巧,每一个动作都很清晰,像是有人在他面前演示过。
林野愣住了,随即反应过来——这大概也是那吊坠带来的能力。他站起身,试着按照脑子里的画面,做了个踹腿的动作,动作流畅,一点都不生疏,像是练了很久似的。
更新时间:2025-10-03 09:53:57