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城门两刻钟后,雪没停,风更硬。
清程把棺材卸在垛口阴影里,呼出的白气像偷溜的魂。他踮脚张望,先看见萧展岳那匹老马,鬃毛结着冰碴,马尾一甩,甩出一片碎玉声。马上的人黑衣如夜,腰间长剑横着,像一道拒人千里的寒光。
“来得正好。”萧展岳扔给他一个酒囊,“先暖手,再暖胆。”
清程拔塞子灌了一口,辣得直呸:“暖胆?老子胆是铁打的,就是胃有点漏。”
话音未落,身后传来“嗒”一声脆响——棋子敲棋盘的声音,声音不大,却压住了风声。
“二位,算上我,胆量能再长一寸么?”
陆星落不知何时已立在几丈外,锦衣上落雪即化,狐裘领子托着一张笑吟吟的脸。那副鎏金棋盘被他单指托着,黑白云子自行列阵,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拨弄。
清程眯眼:“雇主要亲自下场?得加钱。”
“五十两照旧。”陆星落折扇轻摇,“另外给你二两,买你路上闭嘴。”
“成交。”清程伸手,掌心向上,“先付订金。”
少年把一粒金瓜子拍在他掌纹里,凉得像一滴雪水:“走到寺门,再付尾款。”
萧展岳皱眉:“陆少爷,北郊荒寺夜里不太平,你若只是寻刺激,现在回头还来得及。”
“刺激?”陆星落低笑,指尖掠过一枚白子,“我来找属于我的东西。”
他说得轻飘,却没人再追问。风雪里,三条人影先后没入官道尽头的黑幕,像被夜色吞下的三粒棋子。
官道二十里,雪深没踝。清程把棺材改成雪橇,套根麻绳让老马拖着,自己盘腿坐在棺盖上,哼着荒腔走板的调子:
“贪狼眨眨眼,七杀要拔剑,破军一出连锅端……”
萧展岳执缰开路,剑鞘拨雪,沙沙声像谁在磨刀。陆星落落后半步,棋盘横抱,每走一步,指尖便落一子,似在记录风向、步数、呼吸。
半炷香后,风忽然停了。
雪没停,却变得无声,像被一只巨口含住。前方林带豁开缺口,露出一片旷地,中央突兀立着一座寺庙,墙塌殿歪,佛头滚落,雪把它雕成一颗白骷髅。
清程“吁”了一声,棺材橇在寺前停住。他跳下棺盖,鞋底踩碎一块瓦,瓦下渗出黑水,转眼被雪吸干。
“好重的阴气。”萧展岳拇指一顶,长剑出鞘半寸,剑身结出一层霜花。
陆星落抬眼望匾,金漆剥落,只剩“渡厄”二字,笔画像被火烤过的铁钩。他轻声道:“二位,进门之前,先立个约。”
“什么约?”清程拍掉肩上雪。
“今夜无论看见什么,听见什么,先保自己,再保他人。命只有一条,别拿来逞英雄。”
清程笑出一口白牙:“少爷,你这话该对自己说。”
萧展岳已抬脚踏过门槛,背影没入黑暗,像一柄走进剑鞘的刀。
寺门内,雪居然积不住,地面漆黑干爽,像有人天天打扫。三人走进院里,越往里,风越静,呼吸声反而放大,心跳撞在胸腔,像敲闷锣。
清程掏出火折子,一吹,火苗刚窜便“噗”地灭了,只剩一缕青烟扭成细线,笔直向上。
“有东西吃火。”他低声道,把火折子收回,改用朱砂在左手心画了一只小灯笼,血符一亮,掌心顿时浮起一团暖红,照出三步远近。
红光尽头,是一口井。
井台雕着莲瓣,莲心却往外渗黑水,滴滴答答,像更漏。井沿垂着一条锁链,链上串满铜铃,无风自震,却没有一丝声响。
陆星落蹲下,指尖蘸黑水,在棋盘上一抹,云子立刻腐成灰:“尸油掺魂钉,好手艺。”
萧展岳剑尖挑起锁链,叮——铃——这回声音脆亮,却从地底传来,像有人在井底回声。
“退后。”萧展岳左手掐诀,右手挽剑,剑尖一挑一挑,锁链寸寸上升。链尽头,赫然缚着一块玉佩——廉贞。
玉佩上裂纹纵横,像被雷劈过的龟甲,仍隐隐透青。清程怀里“贪狼”与萧展岳“七杀”同时一震,三道玉光在黑暗中撞在一起,竟发出一声狼嚎般的尖啸。
尖啸未绝,井底升起一股黑风,风中裹着无数细小手掌,啪嗒啪嗒抓向三人脚踝。
“撒纸!”萧展岳喝道。
清程早抓出一把黄符,往天上一抛,朱砂掌灯一照,符纸化作火蝶,噼啪炸开,手掌被烧出焦臭,黑风却愈发浓稠,像一锅煮开的墨。
陆星落折扇“啪”地合拢,棋盘倒扣,四十九枚云子同时飞起,黑白交错,在半空排成一道“门”形。他并指如剑,往门心一点:
“乾坤倒置,子母换位——开!”
云子门轰然旋转,黑风被生生扭成一股龙卷,倒灌回井。井台莲瓣同时闭合,铜铃碎成齑粉,世界瞬间安静。
清程喘了口气,刚要开口,忽听“咔啦”一声轻响——像是有人踩断枯枝,声音来自他们身后的大殿。
三人回头。
殿门半掩,佛龛供桌早塌,只剩半截佛肚,腹腔里点着一盏青灯,灯焰笔直,照出地上并排躺着七具尸体。
尸体皆着黑衣,胸口各嵌一枚铜钉,钉尾拴红线,红线汇向一处——佛肚青灯。灯芯竟是一卷小小命书,纸页燃烧,却不见灰,火色由青转红,像一条吐信的蛇。
清程目光扫过,眉心一跳:“七个,一模一样。”
萧展岳低声补完:“……像为我们预备的替身。”
陆星落脸色第一次沉下去,扇子停在指尖:“有人提前算到我们会来,连死法都替我们挑好了。”
话音未落,七具尸体同时睁眼——眼眶里没眼珠,只有两粒雪白棋子,黑子做瞳,白子做白,黑白倒置,诡异至极。
尸体齐刷刷坐起,红线绷紧,发出“嗡嗡”琴音,像七根弦同时拨动。青灯火焰“嘭”地炸成一朵火莲,火莲中心,缓缓浮起第四枚玉佩——破军。
玉佩尚未完全成型,像被无形之手捏到一半,胎衣流动,随时会滴落。
清程骂了句脏话,把棺材板往地上一杵,双刀从棺缝里滑出,刀背贴着掌心一转,发出一声饥渴的龙吟。
“老子最讨厌别人替我死。”他咧嘴,虎牙在青灯下闪寒光,“要躺,也得我自己挑棺材。”
萧展岳长剑横胸,剑尖指地,一滴血顺着剑脊滚落,落地成冰:“七杀主肃杀,今晚正好开锋。”
陆星落折扇再度展开,扇面竟是一副空白棋盘,他抬手在角星一点,一粒黑子凭空出现:“我以天地为枰,命数为子——下完这一局,再谈生死。”
七尸儿啼未绝,红线“嗡”地骤收,尸体借线力腾空,似提线傀儡,齐扑三人。
清程矮身滑步,棺材横抡——棺底暗钉“噗”地钉进一尸胸口,他借劲旋身,把尸体压在地上,棺盖一开一合,“喀”地将其拦腰夹成两截;断口却无血,只喷出几粒黑白棋子,叮叮当当跳棋般滚进黑暗。
另一边,萧展岳剑未出鞘,只以鞘尖连点数下,剑气透鞘,三尸额心各现一孔,孔内霜花疾爬,瞬间冰裂成碎瓷;碎块尚未落地,陆星落折扇一扬,半空黑白云子“哗啦”列阵,化作一方“棋牢”,把剩余三尸困在格子里。他指尖一划,格线收拢,尸体被切成方正肉块,却仍在块里蠕动,像没死透的残局。
“别大意,”陆星落额头见汗,“线未断,灯未灭,还没结束。”
果然,佛肚青灯火焰一抖,满地红线再度蛇行,碎肉块被线缝合,又要立起。
就在三人背背相抵、准备第二波攻势时,青灯火焰“噗”地一声骤暗,殿梁上忽然落下一片细灰,像有人轻轻弹指。
灰末落在火莲中心,破军玉佩猛地一坠,仿佛被抽走托力,“叮”地磕在青砖上,被陆星落捡起。
与此同时,七具缝合到一半的残尸同时瘫软,红线寸寸褪色,化作普通棉线,青灯也“嗤”地熄灭,灯芯命书燃尽,却不见半星灰烬。
黑暗像潮水一下子灌满大殿。
清程掌心的小灯笼还亮着,他却觉得骨缝发冷:“有人在暗处收网,咱们只是替他剪断线头。”
“走吧,”陆星落声音第一次发干,“再留下去,咱们也要被做成棋子。”
三人退回井台,想再察廉贞玉佩,却发现莲瓣大张,锁链垂地,原本缚着的廉贞早已不见,只剩一段被利器削断的红线,断口平整,像被一指剑气切过。
雪地上,多出一行细若发丝的脚印,脚尖朝外,却只有“进”没有“出”,仿佛来人踏雪无痕,或根本是鬼飘。
清程蹲下以指尖量步距,脸色罕见地凝重:“比女人还轻,比杀手还稳——咱们背后,还有第四双眼。”
萧展岳以剑挑红线,断口处结一层薄薄白霜,那霜遇剑气竟发出低微“咔哒”一声,像嘲笑。
回京路上,雪更沉。
陆星落把尾款金瓜子抛给清程,却附赠一张染血的当票:“五十两里,有二十两是你们的买命钱。”
清程捏着当票,手指被血染红,那血在雪里竟不凝固,像刚出锅的朱砂。
小年更鼓三声,远处传来送灶的爆竹,纸屑飞空,像提前撒下的纸钱。
清程忽然把刚到手的金瓜子抛回空中,又伸手接住——金属撞掌心,声音冷而短。
“老子突然觉得,”他呲牙一笑,却笑得发苦,“这钱,烫手。”
萧展岳望向黑夜尽头,低声补一句:
“烫手也得攥紧——下一颗棋子,已经落在咱们家门口了。”
小年子夜,北郊鬼寺,天命三子,正式落子。
更新时间:2025-10-03 08:41:11