腊月二十三,小年。
京城西市的雪像被撕碎的棉絮,一层层往人衣领里钻。街口那面褪色的青布幌子却迎风猎猎,上头七个大字张牙舞爪——
「一卦二两,不准不要钱」
清程把冻僵的左手缩进袖口,右手还握着那截磨得发亮的竹筒,筒里三枚铜钱叮当作响。他脚下踩着一口黑漆棺材——他的摊子、他的椅子、他夜里睡觉的床。棺材板一头摆着劣质朱砂,另一头压着半块冷硬的豆饼,算是午饭。
“算命,看相,不准倒找你二两。”
他吆喝得吊儿郎当,尾音却被寒风掐断。街上行人匆匆,没人抬头。雪粒落在他睫毛上,化成水,像替穷人流的泪。
忽然,一只戴鹿皮手套的手掀开布帘,修长、干净,与这条街格格不入。
“算一卦。”那人声音低沉,像剑未出鞘。
清程瞬间堆起笑:“贵人快请坐——”
来人拂袍坐下,腰间佩剑轻撞棺材板,.“咚”的一声。雪色映在他脸上,眉骨如刀裁,眼神却比雪更冷。萧展岳,清程发小,也是他此刻最不想见的人。
清程立马把笑收了一半:“怎么是你?欠我的酒钱还没还。”
萧展岳掏出一块碎银,按在棺材板上:“先算,再还。”
清程看到那块碎银眼睛都亮了,忙把那块碎银往兜里一揣:“行,规矩懂吧?抽一支,写生辰。”清程把竹筒往前一推。竹筒里插的不是签,是七截断刃,刃口磨得钝了,像被岁月啃噬的獠牙。
萧展岳随手抽出一截,指背在雪里划了几下,写下自己的八字。
清程垂眼一扫,嘴角吊儿郎当的弧度僵住。同一瞬,他怀里的玉佩无端发烫——那枚半月前从死人身上顺来的“战利品”,此刻像块烧红的炭,隔着破棉袄灼他的肋骨。
玉佩正面,篆着“贪狼”二字;背面,北斗贪狼星纹在雪光下泛出血丝般的裂纹。
清程抬眼,正对萧展岳的视线。对方左手指节微蜷,按住自己腰间另一枚玉佩——七杀。
两枚玉佩隔着棺材板,发出只有他们能听见的低鸣,像久别重逢的狼,又像狭路相逢的刀。
“这卦我不收你钱。”清程把铜钱收回袖中,声音轻得只剩气音,“你今晚有血光,别往北。”
萧展岳起身,雪粒从肩头滚落:“我来就是往北。北郊荒寺,出了桩邪活儿,雇主开价五十两。”
“五十两?”清程的眉毛立刻背叛理智,高高扬起,“分我一半,我陪你去。”
“你?”萧展岳扫一眼他脚下的棺材,“带着你的床?”
“床能装银子,也能装死人。”清程咧嘴,露出虎牙,“我命硬,你知道的。”
萧展岳沉默片刻,忽然伸手,在棺材板上写了一个字——“渡”
字迹被雪粒一点点覆盖,像被偷偷抹去的秘密。
“清程,”他低声道,“这一次,我们可能真的要去渡命,也渡不活。”
清程把棺材板一拍,震得雪沫四溅:“渡命可以,先渡银子。二两钱一卦,童叟无欺。走!”
他跳下棺材,动作太急,一脚踩裂了冻得僵硬的豆饼。碎渣溅在雪里,像一地廉价星屑。
贪狼星在白日天幕悄然亮起,无人看见。
两枚玉佩隔着破棉袄与长剑,再次发出共鸣——低哑、急促,像命运在偷笑。
清程回头冲街对面茶肆的伙计喊:“帮我看摊!回来请你喝酒!”
伙计翻白眼:“你上次也这么说,结果连酒壶都赊走了。”
清程大笑,声音在雪巷里撞出回音:“这次不一样,我有贵人哩!”
他指了指萧展岳。贵人本人已翻身上马,扔下一句:“两刻钟后北城门,迟到一文钱都不分你。”
“得嘞——”
清程把棺材板一掀,里头竟空空如也,只垫着一张发黄的符纸。他手脚麻利地把幌子扯下,裹住棺材,反手一背,那具棺材竟比想象中轻得多,像只被掏空的壳。
他踩着雪,一路小跑,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小曲:
“贪狼行,七杀停,破军一出不留情……”
调子未落,一阵狂风卷着雪粒扑来,吹得他眯起眼。再睁眼时,街口忽然多了一道身影。
少年锦衣狐裘,手执折扇,扇骨轻敲掌心,像在数时间。他脚边搁着一只鎏金棋盘,棋子被风吹得微微颤动,却一颗未倒。
陆星落,含着金汤匙的祖宗,也是清程今晚才该遇见的“雇主”。此刻却提前出现,像命运等不及要开席。
少年抬眼,目光穿过风雪,与清程遥遥相撞。他勾唇一笑,无声开口——
“二两钱,买你半条命,卖不卖?”
清程脚步未停,嘴角却咧得更大,露出那颗讨饭的虎牙:
“卖!凭什么不卖?”
“老子整条命都便宜,半条算个屁!”
雪下得更密了,像一场提前落下的纸钱,为即将启程的三人送葬。
更新时间:2025-10-03 08:41:11